后来是急于回到宾馆，好像回到宾馆就安全了一样；再后来觉得倒在路上也不错嘛，都是风景那么优美的地方；再再后来觉得哪里都无所谓了，出来作，总是要还的；再再再后来那种感觉越来越少。许是我终于跨出了中关村蜗居20多年的舒适圈，或是那个小小的舒适圈在慢慢扩大，亦或是当我放下了对死亡的恐惧，倒是可以多得些时日……
闻往
作为一个血压和心脏都不好的双料脆弱人士，原本以为踏上拉萨的土地就此行圆满，甚至可以打道回府了。此前都没有听说过拉姆拉措湖，原本这个湖也没在行程之中，东道主临时加入这个湖，说是甚奇，虔诚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来生，不可错过。至于海拔高度，对我来说不过是数字而已，加上初到拉萨的前几日休息尚好，感觉脚步轻盈，无知者无畏，既来之则去之吧。
前一晚看文成公主演出，半夜12点左右才回到宾馆，早上3:30起床，车已经到门口等候了。据说来回要14个小时。我们的司机是一个康巴汉子，前天半夜排队为我们买布宫门票时冻感冒了，今天仍战斗在第一线，着实佩服他，也为我们自己捏一把汗。
车先是沿着拉萨河，然后傍着雅鲁藏布江前行。天亮后，这条只在书本上看过图片或电视上看过介绍的河流，当它真的就在车窗外忽宽忽窄，忽平忽澜，忽静忽哮，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净忽浊地与你并驾齐驱时，仿佛相识多年的网友终于见面，符合想象，又超乎想象。有人兴奋地将手机伸出窗外拍照；有人说，看到雅鲁藏布江就满足了；有人开始录视频直播；有浪漫的人打开天窗，头上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瞄个准就能一头扎进来。如此天光水色，让人忽略了旅途的辛苦，一鼓作气，中午时分到达拉姆拉措的山口脚下。
攀登
山脚下的指示牌上写着5330米，由此至山口还有约200米的石板台阶路，需步行上去。可能是一直坐车，没动用体力，刚下车也没感觉高反有多严重。东道主提醒不要背包，否则一会儿会感觉背着大石头一样重。听话，只拿了一瓶氧气，跟着大家往前走。走着走着有些上喘，就准备试试氧气，可是又不会用，旁边有人七手八脚帮着安好，就这会儿功夫，一抬头，我的小伙伴就成为遥远的小点点背影了。想着别拖后腿，加快脚步，可怎么台阶好像越来越陡，气越来越不够用，脚越来越沉，腿越来越疼？坐下，缓缓神，想想有什么法宝可以用。对了，高原呼吸法。来之前瑜伽老师特意教我的高原呼吸法，先吸气，然后分三四次呼出，怎么忘了？起来用这个呼吸大法继续前进。可是爬啊爬，还是累得不行。那么不要直接登台阶，走蛇形，曲线攀登。就在我扭扭歪歪地蜗牛速度攀升时，身旁不时有转着经桶，数着念珠的藏人经过，有脖子上驮着小孩的父亲经过，有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爷子经过，有满脸皱纹一看就是七八十岁的老奶奶经过，还有一只小狗狗摇头摆尾地跳跃着上来。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飘然而过，心想难道就没有一个比我慢吗？终于，我看到了团队里坐另一个车的两个伙伴，一男一女，龇牙咧嘴，气喘吁吁，弓腰驼背，困难程度与我不相上下。他们见到我也像遇见亲人一样。要不怎么说，人生路上大家会自动归队呢，快的跟快的一路，慢的自有慢的一伙。那位兄弟一直手捂心脏，说心跳得厉害。我们一块坐下，既然不想放弃，总得想点法子。其实我也是一直心跳很快，开始吸一两口氧还管用，后来就不见效了。又不敢放开了一直吸，因为不知道剩多少，真是气到用时方恨少啊。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过滤一遍平生所学，我说咱们只有自救了，就拍打心包经吧。于是乎，几个人右手啪啪啪拍打左臂。感觉缓解了，继续攀登，然后坐下，发展到拍打大腿。如此反复，台阶竟好似越登越多似的，总也不见尽头。我也从开始七八阶一歇，到四五阶一坐，再到两三阶一停，最后索性靠在路边的经幡上一动不动了。看着离我五六阶的他俩，竟然开始互相搭着手臂给彼此按摩大脖筋，我也是醉了好一会儿。此时听到山风呼啸，成群的飞鸟倏忽滑过，来路在广袤的绿色山间宛如一条白练垂向远方，怎么看也不像只有两百多米，倒像是有两千多米。向上看，已经接近山口，彩色经幡沿着峰顶一直向上堆积，插向天空。To 上，or not to 上? 我敲敲手臂，拍拍大腿，自己挠挠大脖筋，吸口氧气，开始冲刺。
冲顶
这一小段的难度简直可以跟珠峰最后冲刺处的希拉里台阶有的一拼。我索性四肢着地，手脚并用，有时把氧气瓶当做mini支棍，也不曲线了，陡一点的地方干脆用膝盖支承，无非就是真正的爬山嘛。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爬也爬不动，只好半躺半坐地斜靠在台阶上，手里还要抓紧氧气瓶，生怕这救命的家伙一不小心滚落下去。我看到几阶之遥的那两位不时向我这张望，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不放弃，他俩也一定能上来。可坐下就不想起来，躺着更是舒服啊。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ould you lie with me? 我伸出左手抓住的是经幡，伸出右手只能磕打石板路面，抬眼是空旷的蓝色天空，一只鸟悠然而过。在这空气稀薄的地方，鸟竟然还能那么轻盈地似与云齐。也许我应该把歌词改为：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ho would lie with me?好在世上弱如我等的只是极少数，否则这朝圣的石路上躺了一个又一个地，该是何等景象。但不同与以往心力无继的时刻，此刻我没有着急害怕。虽然我知道这次登山对我来说是一个开挂的行动，但我并没有要挂在这里的意思。记得两年前刚开始一个人出门旅行的时候，曾有心脏很难受，肢体酸麻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的时刻，那时真的着急害怕。似乎人在不行的时候应该躺在家里床上才是，后来是急于回到宾馆，好像回到宾馆就安全了一样，再后来觉得倒在路上也不错嘛，都是风景那么优美的地方，再再后来觉得哪里都无所谓了，出来作，总是要还的，再再再后来那种感觉越来越少。许是我终于跨出了中关村蜗居20多年的舒适圈，或是那个小小的舒适圈在慢慢扩大，亦或是当我放下了对死亡的恐惧，倒是可以多得些时日。而现在我知道登顶的小伙伴在等着我，她们了解，要是不行我会乖乖地就地放赖不走，要是行，无非慢些而已，也许现在她们就在上面守望，准备给我们这些拖油瓶拍照呢。想到拍照，我精神大振，抬起身，拽住经幡，扶稳膝盖，向后面招呼一声，就往上挪去。终于看到一堆人的大腿了，一群人的背影了，哈哈，本宫上来了。
观湖
小伙伴们迎过来，把我往前拉，快看，圣湖。山上都是石头，我踉踉跄跄地找个位置站稳，手搭凉棚：哪里，在哪里？许是累得眼花了，半天才聚焦到很远山下的一片灰蓝水色。形状好像一件平铺开的T恤衫，或是一间有着三角形屋顶房屋的平面图形，遥遥地照片一样帖在山坳里。细看它好像刚刚才落地于此，似乎边角随时可动，一股风就能掀动一样。此时天空半晴，湖水时蓝时灰，云影偶尔飘过。如果恰逢一大片白云从底部向上飘过，便开门一般显露出湖面，似乎要透出几许天机。
此湖在藏传佛教转世制度中有着特殊地位。西藏历代达赖喇嘛和班禅的转世灵童，都是通过观圣湖所现的异象确定寻访的方向和原则的，而且据说朝拜此湖的有缘之人还可从湖水幻示的影像中看出神喻的前生和来世（见百度）。那么来到这里的人必定都有一窥前世来生的心思。我环顾四周，有磕头敬拜的，有合掌祈福的，有凝视不动的，有闭目冥想的，有照相留念的，有敬献哈达的，大家要么屏住呼吸，要么悄声细语，全无其他景点的喧嚣。见如此，我也收了心，向那湖中看去。
远处的拉姆拉措湖在群山的环绕下显得那么小巧，湖边有山峰的倒影，湖面偶有云影飘过，随着天色转阴，湖水由浅蓝转向灰蒙。我努力凝望，仍看不出所以，不由得怪起自己的眼睛，若不是近视，一定也能看见些什么。转而又责备自己的平素心念纷杂，神不清目不明的，关键时刻掉链子。怎么说，即便只有峰云投影和光影变化，也会呈现什么形状之类的。月亮远不远，大家不还是看到桂花树了吗？不过如此看来，月亮就稍逊色些了，千百年来那么多人望月，怎么就没个变化，怎么永远是老生常谈的吴刚伐桂呢？如果没有老人家讲这些故事，让一个新新的小孩去望月，说不定能看出其他的一番景象来。言归正传，圣湖仍如一张照片似的远在天边，拿不到眼前。你究竟照了什么相，要出示给谁看，是我困于山水之色而不得见真容吗？如果你存储了众生的前世，那得需要多少重的空间，是不是也需要时间调将出来？是不你也正在存储众生的今世，好让他来世有机会回看？那么来世呢？不过是前世和今世之因的自动果续吧？拉姆拉措湖在我的念头之间仍是自然之态，没有我想看的异相。算了，执着即苦。没有慧根，眼睛瞪成铜铃也是枉然，权当诸相无相吧。但，我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呢。即便所有相皆是虚妄，见一见又如何？忽然记起瑜伽课的烛光冥想来，何不来个圣湖冥想。于是乎静观湖面，凝视不动，直至双眼发酸欲流泪，闭目继续观想。湖的形状起先很清楚地扑在眼前，重重叠叠，闪闪动动，渐渐归为一幅，由近及远，由大渐小，向纵深远处而去，直至消失。眼前正一片灰黑茫茫，某处起一微亮，似是不甚清晰的星光，此时忽然一点清凉击在额头，睁眼间，竟不知何时飘下稀稀落落的雪花来了。下雪了，有人欣喜，有人感觉到寒意，小伙伴们又拍照合影，然后互相招呼着下山，毕竟她们已经在上面呆了一个多小时。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把氧气瓶随手一放早就不见了。但我并没有感觉任何不适，空气是稀薄，可能因为没有动用什么体力，或是光顾着观湖，忘记了缺氧，亦或是冥想时比较专注，根本没注意呼吸的事，总之，我没有被丢了氧气瓶扰乱，以很快的速度跟大家下山，中间没有坐下休息，还找了几朵小花拍照，只是蹲下起来时感觉到吃力。到了停车场，回望经幡点染的山口，仿佛前世一般，我暗自高兴，倒没想到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考验
进到车里就开始吃吃吃，好像欠了几顿似的。随后开始返程，可是没一会就感觉不对劲儿了。头疼欲裂，恶心，根本坐都坐不住，直接摊在座椅上，大家说话的声音也飘忽起来。YL也开始头晕，不敢睁眼。后来有人分析是说本来上下山很累，吃东西后血液流向胃部去消化食物，头部供血和供氧不足，再加上盘山路旋转颠簸，弱者就残了。要命的是没有一瓶氧气了，我的丢了，她们的在下山途中给了上山的人。我阻止了老大停车跟别人要，山路上不安全，无非难受而已。我把一个塑料袋捂在嘴边，要吐就吐吧。通常难受要忍，为什么要忍呢？后来不得不一直按揉头顶，好像这样能化解些疼痛。司机开得很快，他看大家状态不好，急于到达下一个休息点。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翻个了，时不时还要颠得弹起来。索性也不挣扎了，爱咋地咋地吧。后来车终于停了，大家在雅鲁藏布江边休整。我爬到前排，已然没有力气下去。车门大开，阳光洒在身上，慢慢透过衣服温暖到肌肤里。我抓过青稞条，又开始吃吃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恢复生命力。老大过来总结说我只能“眼珠间或一轮”了。
攒了攒力气，我也下到这处开阔平缓的河谷。四周山峦叠嶂，河流自山谷里蜿蜒而来，浅浅亮亮，波纹如织，难以想象下游的滔滔江水就是源自这静美的清流。他们在拍照，跳到石头上，坐在沙上，我好像置身事外般，来来回回地走，梦游一样。此刻空气透明，阳光透彻，河水透亮，人似乎也变成了穿着衣服的通透人。我东晃晃西晃晃，喝杯奶茶，虽然还是无力，但那些不适的症状竟消失了。
返程
时近下午四点多，继续回程。车上高速，遇到牛牛羊羊倒也不稀奇，没想竟碰上劫道的顽猴，它们三五成群聚在路上，车一停下来，或窜至车顶或蹲坐在后视镜上，若不给些吃的，是不会散去的。大家也乐得玩，可终究不敢开窗，怕它们钻进车里。一路经过牛阵羊阵猴阵，继续蜿蜒下行。我们发现开车的康巴小伙有些不对劲。记得第一次见面当知道他来自康巴地区时，我和YL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相视一噢，这就是传说中的康巴汉子？高高瘦瘦很结实的小伙子，脸膛微有些高原红，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人很能吃辛苦，这几天我们团队买票出行等都靠他，已经感冒好几天了，也没有吃药。他的普通话很好，我们聊天时曾八卦地问他当地是不是一妻多夫。他说是的，他的家在昌都，兄弟共妻在当地很常见。至于原因，可能是出于家庭财产方面的考虑吧。我们问他兄弟几个，他说是独生子，感觉暗暗为他舒了口气。又说其实也可以不共妻，但那就要分出去自己单独过。谈到当地民风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彪悍，他说以前那里拳脚相向、舞刀弄枪是常事，他自己也轻伤挂彩过。现在要好很多了。言归正传，我们发现他开的越来越快，在盘山路上还超车，老大也不时提醒他慢下来。其实他已经开始发烧了，不时咳嗽着，短暂的停靠时间里猛劲儿地抽烟。后来安全起见，我们换了一位司机，让他休息。即便如此了，他后半程一直也警醒着，提醒司机注意这注意那的。到宾馆已经半夜，他转去医院打点滴，明早还要带大家出去，我们都佩服得不行，也祈祷明天一切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