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遗落的色彩
撰文、摄影丨守静笃
国家公园系列
念青东可谓探险者的天堂。
印度洋暖湿气流沿着雅鲁藏布江北上，带来丰沛的降水；大江激流切割高山深谷，超过4000米的峡谷落差；逾百座6000米以上的壮美雪峰分布于此……
河谷里森林密布，野生动物活跃，高山湖泊、美丽牧场、古老寺庙、原始村落点缀其间，风景如画。
更让我惊异的是，念青东以往的探险活动都集中在南部区域。北部山区，几乎是一片空白，且罕有人关注。
我把目光瞄准这里，规划出一条把该区域美景一网打尽的线路：从波密西部进山，沿分水岭山脊行走，从西向东探索隐秘的雪山峡谷，把最有代表性的人文和美景串起来，从靠近然乌湖的米美村出山。
这是一条全新的线路，我把它命名为“念青东—波密北线”。
念青东-波密北线路线图（地理公社绘制，点击图片看大图）
这是一场秘境探索，更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天堂漫步。
1、探索林珠沟
波密县的桃花沟有一条鲜为人知的美妙山谷，那里6000米级雪山环伺，溪流逶迤，几十条大型冰川从雪山之巅奔腾而下，翠绿的湖水铺满整个山谷……即便只在谷歌地图上端详，也令人心驰神往。
我们把徒步起点选在了这里。
在高原牧场上行走
桃花沟位于波密县城以西10公里，传说中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就诞生在这里。波堆藏布从桃花沟流出汇入帕隆藏布，沟内遍布着野生桃林，几百年树龄的老桃树比比皆是，每年3月底4月初，漫山桃花盛开，山谷里醉霞绯云如人间仙境。
有趣的是，波密监狱也在桃花沟里。监狱四周高墙林立、铁网环伺，在如此风景如画的地方服刑，哪里算得上囚禁，简直就是皈依修行的宝地。
从林珠沟口的林业检查站开始，我们向念青东深处探索。
原始森林覆盖林珠藏布两岸，我们沿着左岸一路爬升。洞洞是个隐在深山的喇嘛庙，大殿木柱因为年代久远呈深浅不一的酱紫色，喇嘛修行的僧房排列在山坡上，偌大的庙宇空无一人，喇嘛们都已撤到山下过冬。
小路从寺庙门前经过，却将我们引向歧途，我们的贸然闯入，似乎没有得到神灵的护佑。
措恩是遇见的第一个海子，站在高坡望下去，山凹安卧着一汪幽蓝，水面不大，却深不可测。湖面平静，像一面镜子，倒映着雪山冰川，深邃的湖水有种惊心动魄的魅惑，让人有踏上去的冲动。
翻过山坳，我们走进措甲牧场。
溪流聚碧成练飘过青草地，四周雪峰环绕，一条条冰川悬挂山腰，夕阳斜扫过空旷河谷，牧场寂静无声，山坡上散布着几间牧屋，屋顶的风马旗猎猎飞舞。每年开春以后，牧民来到牧场，夏季的牦牛奶提炼出的金黄酥油，是一年里品质最好的。
牦牛常年放养在山谷牧场，秋季大雪封山前牧民撤回村子，每隔一段时间进山给牦牛喂盐。
措甲、丁冬、秋瓦……一个个充满诗意的牧场名字串起了通往谷底的道路。
错又冰斗湖
我们的行程在错又湖戛然而止，这是一个冰斗湖，湖尾山壁矗立，冰川像凝固的瀑布悬挂在山壁上。冰川断裂下来的冰块漂浮在湖面，被水流推搡着冲出泻水口，在激流山岩间猛烈翻滚，撞出巨大的轰鸣。
越过激流，就能见证“翠绿湖水铺满整个山谷”的壮观景象。但泻水口挡住了去路，我们分头探路，没找到安全渡水的地方。
我难掩失落，站在错又湖畔盘桓流连，久久不愿离去。
回到林业保护站，护林人益西江措说他曾到过谷底，骑马过激流时差点被水冲倒，我问在谷底看到什么景致，他脸上顿时神采飞扬，“呀、呀”地感叹，冒出一串藏语，不知嘟噜了些什么。
2、走向洛隆
林珠山谷遇阻，我们返回波密再次进山。面包车沿着布志曲向上游驶去，我们越过错又从曲那玛村开始徒步。
山林葱郁，阳光穿透密林，在林中摇曳，激流的轰鸣声一路伴随。重新上路的感觉真好，我们一路雀跃着前行。
倒毙的小牛提醒我们，丛林法则主宰着这里。
走了没多久，小路中央赫然倒毙一头小牛，喉咙已被咬断，背脊处撕开了大口子，伤口看起来很新鲜，内脏流了一地。
我扭头往四周扫视，密林里静悄悄的，想到凶手可能就躲藏在某棵树后，等候享用这顿饕餮大餐，心里阵阵发紧。
我们赶紧加快脚步，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深山里居住的藏人纷纷迁出，落户到交通便利的地方，荒野山谷渐渐变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事实上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下午，道路消失，山谷在这里分叉，往北面山谷翻越垭口就进入洛隆县。
洛隆，藏语意为“南川”，位处怒江中游，隶属昌都地区。洛隆是清朝川藏官道上的重镇。自古以来，滇藏和川藏两条茶马古道就在洛隆交汇，这里便被誉为“古道明珠”，成为进藏的主要通道。
但随着入藏交通格局的改变，318和317两条进藏公路均绕开了洛隆，分别从念青东山脊南北而过。现在的洛隆，已是交通不便的代名词。
念青东的山脉把藏东南分割为南北两个区域，阻隔了南北两地居民的往来，一条条密如蛛网的马帮通道，跨越雪山和河流，维系着深山原住民与外界的联系，串通了念青唐古拉山南北区域居民之间的物品交换。但随着公路网的完善，马帮驮队的江湖行画上了句号，山崖古道上的驮畜蹄痕和拄杖杵痕，渐渐随风淡去。
荒野行走
我和笨鸟钻进密林，终于找到了这条通往洛隆县的小路。
3、一错再错
清晨，山谷里雾气氤氲，在阳光下翻滚升腾。雾气浸入山林，草木枝叶仿佛被水洗了一遍，闪耀着炫目光彩，清亮的露珠从枝头悠悠滚落，林深处鸟鸣遽然而起。小路在山腰逶迤，进了松林曲径幽深，阳光穿透树冠缝隙，光斑洒落地面，星星点点地跳动。
翻过山坳进入山谷，连续走过了三个秋意盎然的海子。念青东的雪山脚下，有无数静谧如初的海子，那是大地的精灵，在蓝色天幕下起舞。
错下马
有趣的是这三个海子的名字：错拿马、错爬马、错下马。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乍一听仿佛是在经历一场盗马贼的冒险。
藏区山川河谷的名称，大多根据藏语发音直译而来，听起来语调优美而富于诗意。翻查地图，偶尔会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命名，我怀疑是地质勘测人员所为。有藏语名字的基本音译，无名的地质人员就有自主权，荒山野岭鸟不拉屎的地方，每天重复寂寞而艰苦的野外勘探，给山川河谷命名有很大的自由度，有促狭者偶尔捣鼓聊以自乐，或许这些名字富有深意，我们不得而知。
巴拉拉垭口海拔5290米，是波密县和洛隆县的界山。没有上山路，我们按照谷歌地图上画出来的轨迹，沿着山脊线爬升到山腰，再斜切向垭口。
翻越巴拉拉垭口
没有路的爬山是真正的攀登，山峰犬牙交错环绕四周，岩石崩塌下来胡乱堆砌，挡住去路。钻进乱石堆，就像进了迷魂阵，巨石缝里爬高钻低，折腾得够呛。
历尽艰辛，终于爬上垭口，天空湛蓝，长风呼啸。站在垭口北望，远山显露出强劲而优美的山脊，阳光照耀，群山连绵起伏，天地浩荡无边，胸臆如潮。
翻过巴拉拉，我们在错扎克湖畔扎营。
错扎克湖
霞光笼罩山野，湖水的颜色呈现神秘的孔雀蓝，像是刚出炉的彩釉，美轮美奂。我们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在湖边踌躇驻步，不舍离去。
第二天转进东南山谷，眼前突兀跳出一个大湖。纯粹剔透的翡翠色一股脑涌入眼帘，令人窒息，没有任何语言能还原当时那种令人心颤的震撼。
错仁措
同藏区的很多海子一样，她也有一个有趣的名字“错仁措”，藏语“长湖”之意。粼粼波光令人心旌摇曳，2.5公里长的海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湖面与天地交融，凝固了时光。每一个海子都是天神眷爱的女儿，令人神魂颠倒。
在湖尾山坡上扎营后，我坐在巨石顶端远眺，直到太阳落下山头。天地间的温润光芒一丝丝敛尽，错仁措褪去铅华，静若处子。
4、假如天堂有颜色
翻过查色拉，沿山谷下行，一簇簇雪莲花盛开在山坡上。乌云蕴积的天空终于垮下了脸，大朵雪花纷扬飘落，天地间晦暗昏沉。寒风刀锋般刮过河谷，往骨头缝里钻。
风雪中奔袭
我们在风雪中发足狂奔，一刻也不敢停下脚步。
老天爷是个顽童，精疲力竭之时，风雪倏忽遁去，阳光硬生生撕开乌云，一缕一缕的光线穿透云雾，仿佛带着重量般冲坠下来。大地流光溢彩，草尖露珠在阳光映射下晶莹剔透，仿若被天上神佛加持的精灵。
仙境一样的通透色彩在山谷里流动，清新的草木芳香，湿润的土腥味儿，伴随着袅袅缥缈的薄雾在草地上飘荡。天地变幻如斯，我怔怔站在溪岸边，目瞪口呆。
山中秋意浓
越往山里走，秋色越浓烈，山谷像打翻了调色盘，火红、鹅黄、鎏金、深绿……以极致的饱满在高高低低的枝叶间绽放。
这是一片充满灵性的土地，在色彩斑斓的深秋行走其间，有飘在天上的感觉。我想，假如天堂有颜色，那一定遗落在了念青东。
继续往前，我看到这趟旅程最美的海子——冻措。
冻措也叫八冻措，是一座隐秘的神湖，藏语意为“海螺湖”，湖水呈乳白色，故又有“白湖”之称。冻措深处有一座在藏区闻名遐迩的天葬台，各地的信徒，长途跋涉将往生者背到这里，只为得到最后一刻的救赎。
冻措
冻措像一条绸带，飘荡在画框里。看到冻措的瞬间，浑身的细胞都燃烧起来，曲径旖旎羁绊了旅人的脚步，8公里长的冻措，我们几乎走了一整天。
冻措湖畔怪石嶙峋，巨树成荫，岸边的桦树已黄透，树叶璀璨耀眼，飘落下来，湖边小路铺满一层金黄，踏步其中，簌簌作响。乳白色的湖水透着沁蓝，卷裹金黄树叶，一浪一浪拍打湖岸。
环湖有小路，为藏民经年累月转湖朝圣踩踏而成。出水口的经幡堆成了小山，在大风中翻卷飞舞，此刻的摇曳，是在挥别，还是召唤？
作者手记：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湖尾的南路寺，巴追喇嘛闻讯出来与我们寒暄。
巴追年岁已高，却精神矍铄，脸上皮肤细嫩白皙，看不到一丝高原阳光的雕琢痕迹，与藏地喇嘛的传统形象迥异。他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看起来更像是饱读诗书的学者。
巴追喇嘛
巴追是个传奇人物，十几年前公职退休后，他来到冻措湖畔选址辟地，以只身之力，一砖一瓦地建起了这座南路庙。寺庙规模不大，却修缮得极为精致，院内鲜花盛开，还专门辟出几间客房，供远道来朝觐神湖的信徒歇息。修建南路寺肩挑手抬的艰辛难以言表。
时至今日，南路寺都没纳入藏区的寺庙管理体系，也许巴追也不是正式认证的喇嘛，却并不妨碍巴追在神山圣湖间的静心修行。
修行的真意重在行愿。在我看来，巴追喇嘛宏愿已了。
作者简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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