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罗生门之拉萨向东:连载十五

 

  到拉萨后,妙莲住在区计委对面的地矿局招待所。是张次仁帮妙莲找的。他说这儿方便价格还便宜,他喊了声坐在门前似睡非睡的老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了拍妙莲肩膀说:“我跟老头说好了,一天十块钱,你安心住在这儿,我要去给阿秀的母亲寄钱,不陪你了,明天还要去阿里地区送货。”

  妙莲伸手从军挎里准确抽出六张十元大团结递给他,张次仁摆了摆手说:“头道班的羊肉粉汤算是我请的,你不用给我了。钱是出门人的胆,千万别乱整花光了。”

  妙莲点点头,可惜他没听进去这要命的忠告。

  招待所院子里有棵大柳树,上面有很多麻雀,还有一个木头棚子。棚子内住了一个时刻提防偷寄放在院内车上货物的人,是一个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老头,他爬上爬下的,感觉就像个麻雀头子。妙莲住的三楼正好有根树枝伸过来,枝丫上还有窝麻雀, 四只还没长毛的小麻雀,只要母鸟一飞来就张开大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傍晚的时候上百只麻雀一窝蜂地飞来开会,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皮发麻。

  因为高反,妙莲头痛欲裂地倒在木板床上,正感觉人生绝望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滚”,吓得麻雀们一哄而散,整个地矿局招待所就此清静了下来。

  在老家时,木瓜也是这么威风凛凛地赶走其他鸟的,从来没有鸟儿敢在桂花树上停留,更别说造窝了。妙莲兴奋地爬起来,冲到窗边,小心翼翼有些讨好地喊:“瓜姐,瓜姐,是你吗?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瓜姐……”四周静静的,只见一团白雾朝布达拉宫的方向飘远。

  妙莲只得怏怏地回到床上,裹着酥油味的被子再次陷入晕晕沉沉中。

  从那以后好多天,麻雀都不敢到这个树上来了。

  拉萨的天空很蓝而且神秘高远,每家的屋顶角上都插着经幡, 呼啦呼啦地响,像是有人在念咒语。每幢房子都涂着惨白惨白的石灰水,画着漆黑的窗楣,特别有异域情调。大昭寺的门口永远有很多穿着各式衣服,戴着木头手套的人在哗啦哗啦地磕长头。那些额头但凡有一个圆圆老茧的人,要么是从很远的地方虔诚地一路磕到拉萨,要么就是住在老城以磕头为生。这两类人是很容易分辨的,只是用劳其体肤的方式表达信仰的叩拜者,面孔会经常换,可能今天出现明天就不出现了,因为他们要去其他寺庙朝佛,又或是朝佛完成后,很快就返回家乡去了。而以磕头为生者几乎天天、月月,甚至年年都能看到他们,围着那条青石板筑成的古转经道,伸展了四肢,匍匐于地,一圈又一圈,偶尔停滞接过转经人递上的供养继续“劳动”。

  红道馆是一家纯藏式的甜茶馆,表面看上去跟街头巷尾的甜茶馆没什么区别,都是以红茶、牛奶、糖煮在一起的英式奶茶为主, 兼卖一种有点夹生的骨头汤煮的藏面。进来的人不管认不认识, 把钱丢到红色的桌子中间,坐下便开始天南地北地聊,系着黑色长围裙的小姑娘,拎着铝壶给你倒上茶,然后从桌子中间拿走所需的钱。

  妙莲穿过八角街如迷宫般的路,来到张次仁所说的江湖信息汇集的红道馆时,已经是中午。破烂不堪的门脸不太显眼,门框上方挂着廉价的白色荷叶边,不大的店堂里,东一堆西一堆地挤满了人,他们或是聊天下象棋、或是玩克郎棋,没人注意到进来了一个陌生人。提着铝壶的姑娘过来问妙莲:“你坐哪儿?”妙莲目光呆滞地看着姑娘,姑娘往墙边一指说:“你就坐那吧。” 朝着姑娘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坐着七八个和妙莲差不多大的小孩, 估计是逃学来喝茶的,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二战希特勒的爱将隆美尔的传奇。一个说坦克炸飞了鞋底,隆美尔居然没事;另一个说他肯定是战不死的,只有他的主人希特勒才能要他的命。妙莲不想听一群小屁孩口沫横飞地胡诌,当然在别人眼里妙莲也是这样的小屁孩,只有妙莲自己明白,在父母莫名失踪之后,自己拔节而长已成大树。

  妙莲坐到一桌看上去比较成熟的人身边,几个大爷正在激情专注地聊天。说是美国夏威夷海滩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个在海边椰树林里躲迷藏的孩子,看见两个小矮人突然出现在海滩,把一位黑人姑娘塞进一幅画里就全消失了。另一个则说德国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失踪者是一对白人夫妇。还有个老人说,这种事日本早就出现了,一个村子的人全都消失了,也是被一幅画带走的。“你说这是真的吗?一幅画就能把人带走?”持念珠的老头说,嘴角还有着酒沫。

  老头身边的中年人说:“他们的上帝跟我们的菩萨不一样,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妙莲发现四个神秘的人坐在墙角,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三个老头一个中年人,每人手里都慢悠悠地摇着一个转经筒,其中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头像是个瞎子, 没牙,瘪着个嘴。其他三个人好像对他格外尊重,每当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要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格拉,格拉”地叫他。

  妙莲好奇,侧耳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其中一个穿着黄绸子藏装的老头略胖,中指戴了一颗硕大无比的红宝石戒指。他站起来弯着腰,指着那个中年人说:“格拉, 仁布这次获得了唐卡画展的第一名,打败了雪域参展的一百多名高手,替我们替老师您长了脸啊。”

  瞎老头腰板直直地坐着,依旧瘪着嘴,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另一个穿着黑色藏装的瘦老头看架势不对,也站起来弯腰说: “请格拉教诲!”

  中年人也诚惶诚恐地赶紧站起来,把瞎老头的茶端起来放在他手里:“师爷爷,您请喝茶,开示一下我!”

  “哎,人行邪道啊!”瞎老头慢吞吞地说,“仁布,你坐下吧。”然后看着黄绸子老头儿,“我闭关十年,仁布都被你们耽误了!”

  “请格拉开示!”他们三个齐声说,好像是事先约好似的。“我跟你们两人讲了很多遍了,画唐卡的人,一动了讨喜的

  念,其实就已经走偏了。你们两个画了一辈子的唐卡,知道什么叫唐卡吗?你们都先坐下吧,站那儿我看着累!”三人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瞎老头端起甜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慢悠悠地说:“唐卡就是我们画师用最美好的祈愿,创造的一个无边无际的精神世界,恭请无数人的幸福,安置在里面啊。” 瞎眼老头一脸肃穆, “一个真正的唐卡画师,就是用自己的一生创造一个美好干净的世界。”

  “那什么是最好的唐卡?”其中一个人问。

  妙莲摸了摸自己军挎内的唐卡,似懂非懂地听他们说。 “唐卡的最高境界就是干干净净,干净到了极致的唐卡就是

  至净的唐卡,就有了灵性。每一笔,画的人心里面要都宁静如水, 没有丝毫杂念。我们四个心都不静啊,画不出来的。”瞎老头不紧不慢地说。

  “世间真的有至净唐卡吗?”那人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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