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罗生门之吉祥猴头:连载四十三

 

  妙莲扯了扯嘴角,把木瓜放在地上,见外面红霞满天,便起身出了屋子。左边不远处传来水声,妙莲带着一摇一摆的木瓜循声而去,发现树林里有个水潭,青崖上的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如一条白练落在潭里。潭两边一边有一棵野桂花,一半垂在水上, 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树杆如腰粗,枝叶摇曳,米粒大小的花朵儿藏在叶下,幽香扑鼻,潭里的鱼儿显然极少受到惊扰,在瀑布下方围成一团,张着小嘴。

  木瓜一见水潭就跟见到亲妈一样,直直扎进潭里,扇着翅膀, 哼哼唧唧一副爽歪歪的样子。

  妙莲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对面那棵临水的桂花树出神,此情此景真有种与现实脱节的恍惚,如果把这两棵桂花树换成樟树, 是不是跟老家的樟树潭一模一样?他把目光移向瀑布边的石头上,年代久远,勉强可以看清有的刻着佛像,有的刻着六字真言。

  妙莲走了过去,站在瀑布边上,因为水汽,玛尼石刻的颜色早已脱落,线条也不是很清楚。在西藏,这样的玛尼石很多,稍微有点名气的雪山湖泊边上都有,人们用这种朴素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大自然的崇拜与感激。妙莲见一群鱼游在最大的青石下, 有的还不时跳起,看着刚刚洗干净的木瓜跳来跳去,嘎嘎地乐着。妙莲笑了,目光移到石上,见青苔下方隐隐露出些模糊的线条, 既不像佛像也不像藏文字母。

  妙莲有些奇怪,他示意木瓜在岸上等着,自己小心踩着石头过去,伸手抹去青苔,一幅完整的玛尼石刻便露了出来,上面刻了一串汉字:闻朝闻夕,永远在一起。

  妙莲看着那四个字,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飞快地扒拉掉旁边的青苔,让更多的汉字露了出来。

  妙莲轻轻念道:

  我知道,我是为了生命在当下的体验而来在每一个当下时刻我唯一要做的 就是全然地允许全然地经历全然地享受看一切如其所示……

  这是海灵格流传最广的诗,也是妙莲最喜欢给吴雪朗诵的诗。体验当下的生命,全然地体验、全然地经历、全然地享受……

  在情窦初开对异性产生朦胧好感的年纪里,妙莲没少背那些高深莫测、好像有学问的诗句,海灵格的诗他几乎全都生硬地背了下来,且在吴雪面前嘚瑟过。当然,他之所以对海灵格特别熟悉还因为妙莲妈妈是海灵格的崇拜者。不过,母亲崇拜海灵格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因为他创造的心理疗法:家庭系统排列(即Family Constellation)法。这种心理疗法的根基是先主观认定, 每个家庭或者组织的潜意识里都有一股原动力,家庭或者组织的现成员潜意识里,都会受到这股原动力的影响。家庭成员或是组织成员在生活中,发生了很多负面事情,比如意外伤害、夫妻不和、亲人反目等,都与这股原动力有关。也就是原动力干扰了“爱的序位”,即 Orders of Love出现错位。海灵格认为这种错位不仅影响现在的生活,还会影响下一代的生活。而让家庭成员包含逝去后的成员重新排位,可以让其回归应有的位置来改善家庭现内部的原动力,释放潜意识里错位排序带来的消极影响,调整被干扰的系统关系,让现实的人重新获得正确的能量,让爱回归流动,打开囹圄。

  Therapy这个词准确来讲就是心理治疗的意思,在母亲迷恋海灵格的那段日子里,他没少听母亲提起。只不过,在那个唯物至上的年代里,关于心理治疗基本就等同于迷信。母亲虽然喜欢,也只是偷偷研究一下而已。倒是妙莲,后来为了泡妞去发奋学习,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海灵格写的《谁在我家: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的书,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啃了个透彻。比如,海灵格认为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是有能量链接的,也就是你现在的所思所想, 会通过某种奇妙复杂的链接方式,和你身边人甚至过世人的所思所想链接起来,也就是“世代间的命运牵连”。举个例子:你的爷爷对你奶奶不好,导致她自杀了,那么这个悲惨命运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导致你的家庭不幸福,你潜意识里会害怕你的丈夫某一天,也会如你爷爷对你奶奶那样对你,从而对你丈夫始终有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防备。家庭心理学家把它解释为“三角化”,即Triangulation,也有心理学解说为“看不见的忠诚”,用 Invisible Loyalties分析,就是你爷爷对你奶奶不好,你爸爸肯定伤心难过, 而你爸爸出于对自己母亲的爱,心里便对你爷爷怨恨,于是找老婆便不会按照你爷爷喜欢的类型去找,而你母亲会受你父亲影响也怨恨你爷爷,于是乎你爷爷便会想方设法把你爸妈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这就导致你从小生活在不和谐的环境里,无法跟亲人很好地交流。长大后,因为自幼家庭环境的影响,你的婚姻质量也好不到哪儿去。要想改善这种一代传给一代不好的原始负能量的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正视家庭成员的关系,让每个人回归自己的位置。茅室板板有个表姐就住在妙莲他们家不远的街上,患有抑郁症,长期吃药来控制。妙莲是唯一能跟她聊天的人。妙莲刚看完海灵格的书那会儿,无聊时便试着用书里的方法给她治疗,他请了茅室板板、蛆婆、吴雪等人帮忙,周末躲在树林里,吴雪扮演表姐早嫁的姐姐,茅室板板扮表姐独断专行的父亲,蛆婆扮表姐特别受宠的弟弟,另外一个女同学扮表姐毫无家庭地位的母亲, 还有一个女同学扮演表姐早夭的妹妹,妙莲还没完全把大家引导到角色里,表姐就开始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原来她父亲一直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家排”开始不久,表姐就跪在“妹妹”身前,连声说着自己对不起她,如不是给自己交学费,她完全可以到县医院去治疗,就不会死了。而面对扮演父亲的茅室板板时, 茅室板板只是瞪着表姐,并没说话,表姐就如一个犯错的稚子, 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满脸惊恐地直往后退。整个过程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表姐已经哭瘫在地上,最终在妙莲的开导下才慢慢释怀,原谅了她的父亲、理解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和他们一一拥抱。从那以后,茅室板板表姐的抑郁症再没犯过。而那件事情过后, 妙莲会心理治疗的事儿在校院里不胫而走,不少有心理问题的同学都来找他,甚至有的老师家庭出了问题,也找他咨询,他的寝室俨然成了心理咨询工作室。最后还是学校找他谈话,不准他在学校搞没有科学根据的迷信,他才停止。

  妙莲把周围其他石头都仔细看了一遍,再没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不过,这些文字已经足够证明父母曾经来过绯红之地。他退回岸上,木瓜还站在原地看鱼玩,只要有鱼跃出,它就点着脑袋、开心地转着圈圈并且嘎嘎叫。

  妙莲随意打量着四周,突然见树林里有只红狐,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在白色的兰花丛里跳跃着,不时转头看着他笑。妙莲定了定神,哪里有狐狸,明明就是穿着红衣的去去,在采野菜、找蘑菇。

  去去告诉妙莲,这个季节只有露水菌可以吃,如果进入雨季的话,森林里有二百六十多种蘑菇可以吃呢。

  说到这儿时,去去突然站住,美丽的脸蛋涨得通红。

  妙莲也站住,看着脸红得如杜鹃花的去去问:“咋了?” 去去抬头努努嘴。

  妙莲顺着去去指的方向一看,青冈树上长着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白毛蘑菇,便问去去:“这是什么蘑菇?”

  “吉祥的猴头菇!”去去说完,指了指猴头菇对面的一棵树,那里也长着一颗略大的猴头菇。

  “爬树我可是行家,我这就去采。”妙莲得意地说,正准备去爬树的时候,去去拉住他说:“等一下,我们先谢谢菩萨,赐给我们这么吉祥的预兆。”说完去去合掌跪了下来,见妙莲傻站着, 便扯他一起跪下。

  “我们一起说,谢谢菩萨!”去去对妙莲说。妙莲只得跟她一起说:“谢谢菩萨!”

  妙莲起身,小心爬上高高的青冈树,去去在树底下喊着:“妙莲小心,妙莲小心!”那笑脸,不禁让妙莲想起当年桂花树下的吴雪。

  去去小心翼翼地用头巾包着毛茸茸的猴头菇,俩人并肩往回走。

  妙莲问:“为什么我们要跪下?”

  去去脸又红了,告诉妙莲:“猴头菇都是一公一母双生的, 发现一只,另一只准在对面。如果只采一只,另外一只很快也会死。我们易贡的人都认为,如果两个人在林子里看到了猴头菇,是非常吉祥的事,预示着会白头到老的。”

  “这么神奇?”妙莲半信半疑。“这不是生长猴头菇的季节,肯定是老天赐我们的,木瓜你说对吧?”去去对妙莲肩上的木瓜说。

  木瓜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在院门口,王平正把捡来的干树枝折断,见他俩结伴回来, 酸溜溜地说道:“我们在这儿忙活,你俩倒悠闲,去看风景了啊!”

  去去白了他一眼,小心打开头巾,妙莲抱起几根柴火往屋里走,说道:“晚上我们吃猴头菇!”王平把剩下的一根干树枝啪的一声折断,走过来看到去去手里的猴头菇说:“哇,真是猴头菇啊,这个季节都有吗?”

  朵起手里拎着几只斑鸠进来,看到猴头菇也惊了,对去去说:“朵起叔叔,晚上正好吃斑鸠炖猴头菇。”去去不接茬,从朵起手里接过斑鸠。

  那一夜,整个山沟里都飘着斑鸠炖猴头菇的香味,这也是妙莲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妙莲双臂枕在脑后,看着头顶的木板,缝隙里有些风透进来, 带着潮湿的热气和松涛的呜咽声。月光如丝,若明若暗,淡薄得没有感觉,轻飏飏地渗进来,就像一片放大的羽毛,蓬松柔软。这样的夜对有心事的人来说,漫不经心地就把萧瑟带到了极致。

  唰唰唰,妙莲听到朵起在外面练刀,便起床走了出去。 朵起停下来,弯腰对妙莲说:“格拉,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我也睡不着,起来看你练刀。”妙莲说。

  “格拉,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朵起迟疑了一会儿说。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跪在强盗扎西的坟前吗?”妙莲说,“强盗扎西的刀法,确实精妙到了极点。”

  “格拉看懂了他的刀法?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刀会那么快。所以才起来练。”朵起接着问:“格拉能告诉弟子为什么吗?”

  “人刀一体,刀随心走。”妙莲勉强答道,转身回到房中, 留下朵起昂着头在山风中凌乱。

  月光下,在墙角已经睡着的去去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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